Amber 敲打鍵盤,選取整篇履歷,接著按下退格鍵。文檔歸於空白,就像不久前窗台的畫布一般。
今天是一月二十三日。早晨遠比二十四小時要來得漫長。她還有很多事情要做,學校的作業、工作的委託……有時間的話,能整理一下房間更好。
但她還是選擇打開瀏覽器。網頁停留在藝廊的官方網站,醒目的橫幅廣告搭配同樣顯眼的截止日期輕易捉住她的眼球。
當初從朋友口中聽說時,她完全不敢相信在這個宣傳行銷凌駕一切的藝術市場裡,竟然還有畫商願意培植無名的新人。即使必須橫跨整個大西洋,對每個創作者而言,這都是為數不多的救命繩索。
將繪畫與藝術當作畢生志業的人很多,所有人都希望興趣同時也能是工作,與其說是想找到可以輕鬆填飽肚子的方法,倒不如說是為了給自己一個能抬頭挺胸創作的藉口。她想成為職業畫家。這個想法從來到巴黎至今都沒有變過。
然而,在有數千人覆面競爭的舞台上,能用來發聲的終究還是只有作品。
一想到這,一股強大的力量又將Amber喚回畫架前。 她沒有提起畫筆,而是倚在窗台前。咖啡已經冷掉了,
嚐起來只剩下淡淡的苦味。她聽見細微的鼾聲,橫跨一個巷弄的距離。朝陽在不知不覺間傾斜了角度,將窗戶另一頭的房間照得一覽無遺。一隻橘貓窩在軟墊上睡著了,肥胖的身軀隨著牠每次呼吸一顫一顫的,橘貓周圍同樣堆滿繪畫工具,在陽光照射下,灰塵的微粒清晰可見。
那裡住著一位老人,閣樓是他的畫室,無論四季,總是戴著一頂破舊的毛帽,一個人背對著窗戶默默作畫。好幾次Amber都嘗試向他打招呼,但老人從不予理會。曾經她也懷疑過自己是不是無意間做了什麼不禮貌的舉動冒犯到老人,但老人對她的漠視卻又不像刻意,像是失去聽力的人活在無聲的世界裡一樣,任憑別人怎麼出聲他都無法聽見。
如果只是單純聽不見就算了,至少視力不會有問題吧?有一次,Amber特地趁老人來到窗台前時向他揮手,但老人依然不作聲,反倒是一旁的橘貓打了個慵懶的呵欠,像是在取笑她自討沒趣。
換作是其他人,面對冷淡的鄰居肯定早就放棄交流了,但Amber卻很享受這若有似無的互動模式。老人對她是否有好感倒也無所謂,至少是不討厭的,敞開的窗戶是最好的證明,這就夠了。
不用非得透過語言才能交流。同為熱愛繪畫的人,作品能流露出的訊息往往比文字更多。老人的畫室裡掛滿了他的作品,每一次,當他獨自埋首於畫布前,Amber便會偷偷欣賞他的畫作。
嘿。Amber 輕聲喚道,同時伸出手。一隻手臂的距離連對面的窗框都搆不到,但 Amber 還是想這麼做,這能讓她和小貓的鬍鬚更貼近一些。
貓咪依然瞪著她。瞇得細長的雙眼讓褐色的瞳孔看起來更加深邃,帶有一種遠超人類的靈性與智慧。
觀察良久,Amber 才發現貓咪不是在看自己。
於是她轉過身,試著延伸貓咪的視線,但將近四公尺的屋簷下依舊什麼都沒有,她的畫布沒有因此添上更多色彩。
一陣毛茸茸的風颳了進來,Amber來不及反應,貓咪就跳進她的臥室,還不偏不倚地在畫布上留下清晰的貓腳印。
收音機被翻倒了,廚房也弄得一團糟,天花板上的水漬好像又變大了..... 雖然那應該跟貓咪沒有關係。
貓咪跑到室內,Amber 一路追著牠。腳步聲震得牆上的雨景畫歪向一邊,時鐘滴答作響,雨水順著框線流了出來,水龍頭好像沒有關緊。
最近一次跟媽媽通電話時,媽媽要她拍下臥室的照片。
『就像野貓闖進來一樣亂。』媽媽說。
是啊,是有一隻貓,但不是野貓,也跟牠無關。
她把同樣的照片傳給爸爸,而爸爸只是回道:感覺已經完全變成當地人了呢。
不曉得爸爸是從哪一點看出來的,有可能只是在敷衍,至少她不會刻意把果醬或香氛蠟燭這些似乎帶有巴黎風情的東西擺在桌上,那就像 I Love New York 的 T-Shirt,全世界只有不住紐約的人會穿。
二十四歲又五個月,她剛來到巴黎。離開台灣前媽媽問她為什麼要放棄在台灣的工作,她告訴媽媽,她只是從領別人薪水變成接案的自由工作者。就像她能拋下留在故鄉的人事物,義無反顧地追求她心中的藝術一樣,她追求自由,對俗不可耐的人生感到難受。
媽媽沒有因為這件事就聯絡爸爸,所以當爸爸知道時,學院的Offer和法國的簽證都寄來了。如果那是妳的夢想,就去吧。Amber 永遠忘不了爸爸的語氣有多無奈,他和媽媽一樣─即使兩人的距離已經快要比巴黎和台北還遙遠了,但他們是爸和媽,她是他們的女兒,有些事情不會因為薄薄的一張紙就如願改變。
那時候。
那時候她又是怎麼說的?
留法的畫家夢太過虛幻不可解,有時候連 Amber 自己都會這麼想,何況是對兩個在辦公室裡度過大半輩子的人來說。所以她告訴爸媽,她會好好照顧自己。
她已經好久沒和爸媽聯絡了。他們兩人都有自己的生活,打電話的理由隨著時間沖刷變得淡薄。
貓咪跳上窗台,別過頭望著她。陽光在不知覺間變得耀眼。
水聲停了,Amber 聽見整點的報時鐘響。
她悄悄拉近與貓的距離,貓咪的肚子發出咕嚕的聲響,旋即往對面的窗台一躍而去。
葛藤上還留著貓咪的影子,但貓咪已經遁入畫室的陰影中,頭也不回地消失了。
對比留下的一片狼藉,貓咪就像某種活在平行世界的生物。
擰在指節間的觸感忽然消失了,Amber 睜開眼睛。
陽光提早為純白的畫布注入麥田的顏色,微風擾動窗簾,將清晨的味道帶進這個鎮日被松節油所包裹的空間。
低下頭,Amber 確認畫筆仍在她手中。刷毛的尖端殘留鎘黃的油彩,在窗台前被燒得紅橙橙,夾雜著無機質的透明。是錯覺嗎?她望向窗外,也許聲音是來自對面的住戶,但敞開的窗戶裡一片昏暗,室內空無一人。
剛才她確實聽見了,聽見擱下了筆的聲音,清脆且響亮,像是敲擊到了畫架的溝槽,但在褪下晨曦的薄紗後,畫布上依然只有簡單的幾何線條,連同豬鬃毛上結塊的顏料球,提醒她距離作品完成還有很漫長的路途。
果然是聽錯了。
每一次創作都是長期抗戰。就算快筆如梵谷,在繪製的當下,一天肯定也如百年般漫長,日復如是。
這是僅屬於畫家一個人的戰爭。
只是在與畫布乾瞪眼的同時,大腦讓她作了一場白日夢。在記憶中,隱隱約約地,她似乎曾繪製過相同的畫作。 Déjà vu,既視感─那或許是法語中最為人所熟知的詞彙,她一直認為自己見過這幅畫的成品,因為就是她在這扇窗前親手完成的。
一樣和暖的晨光、窗簷下長青的葛葉,擱下筆的那一剎那永遠彌留在意識裡。
今天是一月二十三日。
擰在指節間的觸感還在,Amber 眨了眨眼睛。
越逼近死線,不存在的記憶就會越發頻繁地出現,像是每個畫家在不願面對現實時都會找的藉口,畢竟創作過程總是孤獨而乏味。
畫布前的 Amber 是如此,但不代表她沒有靈感。握住畫筆時,腦中已備有新作品的藍圖,只剩下將想法付諸現實。是啊,就只是這樣而已,簡化後只餘填補色塊的工作,每個人都能辦到,但她就是覺得有哪裡不對勁。一樣的場所、一樣的時間,一切都一如往常,卻有某個環節出了問題,答案沉在漆桶的泥沼中,凝聚成乾裂的湖面。
她提起筆,刷毛輕觸畫布,粗糙的紋理形塑出麥稈的輪廓。
那支筆已經很舊了,舊到斑駁的筆身看不出曾經刻寫
在上頭的文字,只剩下顏料飛濺的痕跡,從溫莎牛頓到林布蘭。有人說,一幅畫從開始到竣工,得耗上數百支油彩筆,不是因為畫家吹毛求疵,純粹是畫筆的壽命太短暫,短暫到只要被一種顏色浸染過後,就再也抹不上第二種塗料。
只要想起這件事,Amber 就會猶豫是否該繼續用這支筆作畫。每次清洗,她都格外小心,但總有顏料在不注意時滲入金屬箍裡。這支筆究竟還會陪伴自己多久呢?不知不覺間對耗材投入了過多感情,讓她忍不住自嘲。奇妙的是,她想不起來是什麼時候得到這支筆了,好像在她有記憶以來這支筆就存在。
幸好,這意味著筆的韌性遠比她所想的堅強,和她一樣有著願意在畫布前坐上一輩子的耐心。
牆上的日曆即將迎接一月的尾聲,茶几上擱著自紐約藝廊捎來的文宣。「To do」、「Go」、「Dream on」……簡短的英文字句不知道從什麼時候取代了法文的購物清單,被她用斗大顯眼的字體寫在紙上,貼滿視野所及的每個角落,筆記型電腦下墊著她從大學圖書館借來的藝術史。無聲的壓力是她的備忘錄,距離作品的繳交期限已迫在眉睫,她不記得寫到一半的履歷有沒有存檔。這是她的畫室,但也是她在這棟老公寓裡的臥室,有著還算便利的交通、還算良好的治安以及還算好相處的房東太太與還算負擔得起的房租。一扇窗是她與巴黎僅存的距離,而她也曾以為自己能花上一輩子的時間欣賞這扇窗外的風景,就像作畫一樣。
畫架下散落著廢棄的草稿,就算只是隨筆,也是她繪製當下的心血結晶,每一幅畫都曾有機會替她到紐約爭取參展,現在則在她的腳邊,替她承接畫布上多餘的色彩。
一成不變的每一天,有所改變的恐怕只有自己。…………前往巴哈姆特 ACG 資料庫欣賞更多試閱內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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